第三十八章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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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当致庸在鼓乐声中看到久违的左宗棠与胡叔纯下轿时,不禁有了恍若隔世之感。这时长栓又匆匆赶来附耳道:“听说那孙茂才临时决定不来了,哼,大概没脸吧。”一听这话,致庸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,想要训他,又忍住了。他定定神,向左、胡两人迎了上去,躬身道:“两位大帅光临寒舍,致庸不胜荣幸,请!”左宗棠上前一步,拉住致庸的手:“乔东家,你我襄阳府一别,二十余年过去,左某垂垂老矣,乔东家却风采依然,实在让左某不胜唏嘘。乔东家,左某今天是和胡大人一起求你来了!”

  致庸心中感慨,面上却平淡道:“哪里,两位大人才是风采依旧。两位大人,请!”左季高与胡叔纯对视一眼,一时也不知道致庸的心思,点点头,随着致庸一同进了乔家大院。

  落座后,左宗棠并无太多的寒暄,直接向致庸讲起了当今的国势。同治四年阿古柏入侵新疆;同治六年在新疆自封为王,自立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国,公然挂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国旗。然而就在这时,朝廷内部却爆发了大规模的“海防”、“塞防”之争。朝中一些大员针对同治十三年日本国入侵台湾事件,认为东西边防两者“力难兼顾”竟然在朝议中提出放弃西部,将所谓“停撤之饷”充作“海防之饷”力保东部海防。

  左宗棠讲到这里,声音不禁哽咽起来。他含泪道:“海防自然也要紧,但塞防也绝不可放弃,所谓千里荒漠,实为聚宝之盆,哪里是某些人嘴里的茫茫沙漠,赤地千里?想我西部万里腴疆,难不成就在我们这一辈手中让给强虏?收复新疆,胜固当战,败亦当战,否则岂不成为千古罪人?乔兄啊,更可怕还在后面,因为不战而弃,我们让出去的不独独是这万里的大好河山,此时停兵节饷,自撤藩篱,那虎视眈眈的沙俄与英吉利国定会乘机渗透,到时东西腹背受敌,我堂堂大清可真要面临灭顶之灾啦。”

  这一席话听得致庸血脉贲张,拳头也不禁握了起来。一旁的胡叔纯继续道:“左大人虽然力表异议,坚持收复新疆,但这是一场极艰难的战事。不说别的,单单是粮草,依朝廷目前的财力,筹措起来就如登天一样难啊!这百余日,左大人头发几乎都白尽了。”

  致庸不再犹豫,他当即站起,奔进内室,取出那幅插了许多小旗的大清皇舆一览图,铺在桌上,慨然道:“左大人,胡大人,但凡乔致庸还有一口气,定当竭力协助左大人,完成收复新疆的壮举。汉唐以降,多少人长途跋涉,远赴绝域,才开辟出今日之疆域。祖宗遗业,岂能在我们这代人手中丢掉?致庸想好了,乔家可以包头为基地,同时借助陕甘两地的分号,两翼并进,保证西征大军的粮草供应!”

  胡叔纯喝了一声彩:“左大人,我说的没错吧!只要你到了乔东家这里,听到的一定是这种回答!”左宗棠当下站起,颤声道:“乔东家,我要代朝廷和天下人谢乔东家!虽然二十余年过去,我今天见到的乔东家,仍是当初胡大人向我描述的那位意气风发之人!乔东家比许多所谓高居庙堂的要员识大体多了,所谓‘新疆不复,与肢体之元气无伤,收回伊犁,更是不如不收回为好’,实是谬论。我朝定鼎燕都,蒙部环卫北方,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,就是因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,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。倘若新疆不固,则蒙部不安,非惟陕、甘、山西各边时虞侵扰,亦必定牵累威胁京师,届时国之心腹必无晏眠之日。季高必须一战,但也不瞒你说,国库空虚,无银钱调拨,十余年前这还是个肥差,眼下天下的大商家都避之惟恐不及,无人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。所以乔东家,眼下我就指望你了,否则平叛收复之事,仍是空谈啊!”致庸慨然道:“两位大帅不要往下说了,左大人既然是为此等大事而来,想要致庸做什么,致庸已经明白。银子不成问题,粮草也不成问题,大帅说个数,致庸自去筹措办理!”左宗棠与胡叔纯相视一眼,迟疑了好一会才道:“乔东家必有耳闻,此次军饷数额巨大,况且万里驱驰,战事难料,也许可能速战速决,但更可能旷日持久”左宗棠这个颇为爽快之人,一时间竟也说不下去了。

  致庸闻言心中一沉,仍坚定道:“左大人但说无妨,致庸心意已决,听大人说个数,只是想各种准备都更充分些。”左宗棠不再犹豫,当即道:“头一年二百五十万银两是起码的,往后也许三四百万,也许五六百万”众人大吃一惊,一旁陪坐的曹掌柜忍不住朝致庸看去。致庸倒吸一口凉气,埋头想了起来。

  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,左宗棠和胡叔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大约半盅茶的工夫,致庸站起,掷地有声道:“两位大人放心,两百五十万两银子的粮草致庸可以拿出,若战事拖延,以后的军饷致庸也可以想法继续筹措。但有一件事,两位大人要给致庸一句准话!”

  左宗棠、胡叔纯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。左宗棠当下离座道:“乔东家,你还有什么要求和顾虑,请都说出来,我会尽力解决!”致庸点点头,道:“左大人此次出征,事关国家兴亡,用到致庸,致庸自然不敢有所懈怠。但毕竟数额巨大,只怕致庸也要去向其他商家筹借。因此大战之后,所费银两两位大人要保证朝廷会如数归还!此外致庸愿随左大人西征,保证西征大军的粮草充足!”

  在中堂内一片寂静,左、胡两人万万没想到致庸竟说出这样一席慷慨激烈的话来,两人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,一起站起向致庸躬身行礼,致庸心中也十分激动。胡叔纯拍着胸膛道:“我胡叔纯只要还活着,乔东家这笔银子就由我想法子向朝廷要,决不食言。”左宗棠也含泪道:“乔东家一片忠贞之心,老夫领教了!你放心,只要左季高不死,就决不让朝廷赖掉乔东家的银子!”致庸道:“两位大人,致庸是商人,还有一点商家的心思。”胡、左两人一愣:“乔东家有何要求,也请说出来!”致庸眼睛闪出了泪花:“两位大人想必知道,致庸一生想的只是两件事,汇通天下,货通天下。左大帅一去新疆,定然收复失地,还我大清万里疆土。乔家虽是商人,从祖宗起也有过宏愿,凡有中国人的地方,乔家都要把生意开到那里,大军西行,各地来的饷银需要有人管理,日用货物需要有人贩卖,乔致庸愿请大人恩准,让乔家随军开办一家大德通票号的分号,替大人经管饷银,并恩准大军平定新疆后,由乔家大德兴在新疆开办一家分号,为大军贩运日常货品。不知可否?”左宗棠看了一眼胡叔纯,不觉也泪花闪闪,道:“乔东家,老夫还正发愁这件事呢,虽然朝廷不给银子,但各地的协饷还是有的,不然我就无法给军中官兵随时发饷,激励士气。乔家大德通若能随军设一票号,就帮了我的大忙;再者大军到了新疆,一定会留下一部分官兵长期驻防,那里人烟稀少,语言不通,乔家大德兴若能开办一家商号,将货物从内地运到新疆,稍带着连信局的差也办了,官兵们自然愿意长留在那里,为国戍边。乔东家,你这么做,是为国分忧啊!”致庸的泪落了下来,道:“致庸一生梦想像前辈晋商一样北到大漠南到海,东到极边西到荒蛮,一生盼着汇通天下、货通天下,大人允准了致庸所请,就是帮我在祖国西北实现了自己的愿望!致庸谢大帅!”说着,他一躬到地。

  3

  虽然致庸在两位大帅面前慷慨允诺,但即便是头一年二百五十万两的粮草银子,对于乔家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。两位大帅走了之后,曹掌柜就为致庸发起愁来。当年为救三省的灾荒,乔家耗尽了家底,还欠了巨额债务,近年经过曹掌柜、马荀和高瑞的努力,虽然还清了欠债,并且还积攒了将近一百万两银子,但曹掌柜知道,这些银子东家一直是为当年那个救他出天牢的恩人准备的,就是将这笔银子用上,致庸也还缺一百五十万两银子。致庸却没有他那么担心,两位大帅离开的当天,他便命人将银库里的一百万两银子全部提出来,交给了曹掌柜,让他分头派人去购粮草,雇大车、车夫和牲口,准备随军西征,至于缺的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,他心中早有了打算,第二天就让长栓套车,去了榆次。尽管多年不见,他和雪瑛的这次见面,却非常平静。雪瑛道:“如果我没有猜错,表哥此来,一定是借银子。”原来致庸决定一人担起为西征大军筹措粮草重任的消息,已经飞快地传遍了全山西的商家,雪瑛自然也知道了。致庸道:“妹妹知道了就好。致庸今天不是来借银子,致庸今天是来和妹妹商议,将乔家在临江县的茶山和包头的铺子,作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,抵押给妹妹。两年内致庸若不能从朝廷拿回银子连本带利还给妹妹,临江茶山和乔家在包头的铺子就是妹妹的。”前几天从太谷陆家回到何家来看望雪瑛的翠儿听完致庸的话,以为雪瑛不会接受对方用抵押乔家资产的办法来借银子,但稍有迟疑之后,雪瑛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:“表哥既然要这么做,就这么做吧。既然是生意,就让大德兴的曹大掌柜和我们家胡管家办去。表哥要喝茶吗?”致庸也不推辞,坐下喝茶,完了站起告辞。翠儿长久地望着这两个人,为他们之间的冷淡和平静吃惊不小。仿佛他们从来不是当年的恋人,几十年间没有发生过那么多悲欢离合、恩怨情仇的故事。致庸和长栓出门时翠儿才流出了眼泪,她忽然明白了:这样一种方式,也许是雪瑛待致庸、致庸待雪瑛的最好的方式。致庸做的另一件事是将景岱过继给了曹氏,并赶在行前为他娶了妻,然后让他带着开办大德通、大德兴新疆分号所需的人员和物品,随他一同出征。

  致庸没日没夜地忙碌着,到了出征的前夜,才略略歇息了一下,吩咐曹掌柜进来安排家事。此去万里,九死一生,致庸将乔家包括生意上的后事,一件件列在单子上,交待给曹掌柜,其中特别安排了曹氏和玉菡将来的生活,以及一些年老仆人将来的老病等事,也都一一做了交待。致庸特别交待,如果他遭遇不测,乔家将来不管多难,仍要替他还了欠恩人的那三百万两银子,这一代人做不到就要下一代人做。总之乔家决不亏负对自己有恩的人。最后他又给远在北京的潘大掌柜写了一封信,嘱咐他不管大德通票号还要赔多少年,也不管他这次还能不能活着回来,潘为严都要坚持把汇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。曹掌柜拿着那张交待后事的清单,一时老泪纵横。

  出征之日,曹氏率全家人出门,含泪为致庸奉上一杯酒,哈哈大笑三声,慷慨对致庸道:“兄弟,乔家出了你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,祖宗和我们这些人,都跟着沾了光了!你放心去吧!剩下的事有我呢!就着嫂子的手喝下三杯酒,你就为国出征去吧!平不了新疆,你们不要回来”说到这里,曹氏再也忍不住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。致庸下马跪下,就在曹氏手里,连饮了三杯酒,磕头叫道:“谢嫂子!致庸有了嫂子,此去万里,心里就只有国,没有这个家了!嫂子珍重!”他声音呜咽,也不再看一眼乔家众人,翻身上马,大喊一声:“走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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